死生之间第一百个年头，他候来了所等之人。
一行五人走过往生涧时，男子目光不经意又落在河岸两边丛生的蒿草中，百年如一的景致，碧草缠绵着清冷幽光，明明灭灭，是无数生前死后的执念。他忽然想起今日临别前那白发老妪的话，“谢小公子，你怎又来了？莫再执念了，你在这里看了一百来年，还不知晓其中情理？世人多是如此，初时执念万端不能放手，往后在那桥上走过几回，就会明白人间的事本就没什么可执着，这辈子爱得死去活来，下辈子说不定是切骨之仇，你信我的，饮下这碗忘川，忘了那业障，重新开始罢。”
他端过那碗，手心清水映着人脸清癯，一段魔纹殷红，就如同他灵魂里不能抚平的疤痕，若真有选择的话，有些事情终不想忘记。
“婆婆您说天道恒常，生灵渺渺，其实，谢衣也知晓世间因缘无定，聚散有数，非人力可为。但...人都是很固执的，谢衣虽不悔生前种种，看那人成现在这般模样却是因我而致。昔年哺育教导，百般纵容我这劣徒，算是无他便无谢衣，此番深恩难负，我非无心之人，做不到一走了之。”
“即便他现在这般对你，抹杀一切，你也不恨吗？”老人无奈地叹气，看着他的眼里满是疼惜。
青年凝眉摇摇头，长发拂衣，淡然一笑：“无所谓恨与不恨，是非善恶于我一个已死之人并无意义。本已彼间事毕，看他那么做，却是深恨谢某万分。”他说完，对着婆婆俯身屈膝，半跪在地，语带不舍道,“自来此处，风婆婆一直对我拂照有加，谢衣感激不尽。方才那拘留于世的一魂一魄合归于谢衣魂识，想是他很快也将来此。谢衣陪您百年，如今是必须要离开了。只有一事相求，盼婆婆成全，仅此一次，不知可否？”
“你呀……真个痴儿。”
往生涧里，轮回尽头，雨已停住，他收起伞，望着那人熟悉又陌生的青涩面容，再多的不舍也须化作相别时的云淡风轻。
“师尊……阿夜，保重啊。”
人世轮回，不做诀别，也许每一次的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逢。
一世长相思，换一世长相守。
引
龙兵屿六月是连绵的雨季。
一阵风吹起窗前碧色垂帘，雨丝稀稀疏疏落在案前熟睡的男孩身上，他面向窗，俯趴在高出的玉台边，脑袋枕着一部半开的书卷，细软的发丝被风吹开，露出稚气的圆脸，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看上去白净清秀，只是右眼眼底生出两点暗红胎记，透着异样的破坏感。
一只青羽黄足的小鸟飞进窗来，立于案边，似是留恋这屋内熏香的绵绵温暖，歪着脑袋看看那一团乌黑的发丝，又看看案头另外一边静默的木质偃甲鸟。门边一阵铃声轻响，小鸟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消失氤氲雨雾中。男孩似是觉察到了凉意，肩膀一个微颤，将身体往内蜷了蜷，继续抱臂而眠。
“谢依，你又在偷懒！”清脆稚嫩的少女音，带着高八度的傲慢，惊得正在梦中的男孩浑身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便是一张扭曲放大的怒容，紧紧凑在自己脸前。
“又是你！”他一手推开那张脸，立起身来，看看门口，重重叠叠的垂帘外屋门紧闭，并无其他女侍在侧。
女孩在他案前转了一圈，身披丝帛，镶金缀玉，行动间一阵环佩叮当。她看看那呆立不动的偃甲鸟，露出鄙夷的神情：“谢依，你这样成日睡觉，不思进取，以后怎能配当我们烈山部的大祭司？”
“可我并不想做什么大祭司啊……”谢依撇嘴，一脸无奈，右手挽至胸前对少女行了个礼，“城主大人，雩霜大人，你行行好，快点放我回去罢。”
“什么城主呀？叫我族长大人！”雩霜竖起两道月牙细眉，不悦道。
“哦，对，是族长大人！”谢依这方想起自己那叫法来自生灭厅纪书上看来的关于他们烈山部下界前的一些记载。那时他们都住在天上的流月城中，族中最高贵的人被称作城主，所有烈山部人都是城主的臣民，但于现下这城主称呼是怎么都不合适的，于是讪讪笑着更正过来，喊了两声，又皱起眉闷声道：“雩霜姐姐，我真的好想回家……被选来神殿已有两月余，终日术法偃术，偃术术法，一遍一遍地学，那些早已烂熟啦。本来也没什么，可一直以来大长老将我幽闭在这里，说得好听是专心学习，可连我家人都禁止一见，父上母上一定很难过很想我，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雩霜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墨玉似的眼里也露出犯难的神情，踌躇道，“可你就是未来的大祭司啊，这是集鵷长老他们定的，可由不得你我说了算。大长老喜欢你，帮你们谢家沉冤昭雪，更选定你来辅佐我，我看你还是好生在这里看书，不然生灭厅少辅之考过不了，不光你倒霉，还要连累我被长老骂。”
集鵷长老,谢依自然是怕的。雩霜所说谢依也非常清楚，他更藉着被要求研习生灭厅典故之机，了解到很多从未听闻过的烈山部旧事。大约是自上任紫微祭司沈氏一党篡权横行以来，恶行累累，颠倒乾坤，令本是城主旁系的谢氏族人久担污名，直到百余年后，叛党遭遇天谴，葬身旧城，烈山部才得以重返人间。后来，集鵷长老连同几位德高望重的前高阶祭司为谢氏、崔氏等几大家族正名，如今不仅恢复了谢家原有官爵封地，更贵列龙兵屿神殿高阶祭司候选席次。
谢依从前只是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他们谢氏曾被削夺爵印，贬至庶民，盖因族中出了一位谢衣，其所行与沈氏处处相悖，以致遭诛杀，牵累全族。但父亲说起谢衣却是满心钦佩自豪，总是“谢氏乃至烈山部的骄傲，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无人能及”云云。所以，谢依一出生，便为他取名谢依，也是期望他能于偃术一途有所造诣，重现谢衣当年风采，而谢依也颇有几分传说中谢衣的当年之风，聪敏强识，广学善用，很快为几位主神殿大长老所喜，钦定为寂灭厅少府，计划将来接替空置的紫微大祭司之位，辅佐城主。
谢依当时读到那些文字，只觉得其中所载依稀有些熟悉，却总有说不出扭拧之感，然思来想去始终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唉？雩霜，你知不知道上一任的紫微祭司叫什么？”
雩霜前面见他没有说话，只当他已想通，于是低头翻看他用来睡觉垫脖子的那本纪事簿。没想到谢依突然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出来，倒是将她难住了。
“上一任紫微祭祀？”她皱起眉，努力地回想，“书上没有提过，听长老们谈话好像是有说过，似乎是沈……什么来着。”
“嗯。”谢依其实只是好奇那个紫微祭司究竟有何能耐可以像书中所载，独揽大权、控制城主，却又莫名地因着一场天灾就丧命旧城，这其中实在有些蹊跷。可书中对此的记载也仅寥寥数笔，语焉不详。
“好像叫什么夜……嗯，对，应该是叫沈夜吧。这个前紫微祭司罪行累累，害了我们烈山部多年，好在一切都已过去，长老们已经严禁族里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族中也很少有人再提此人。你问这个做什么？啊，你不会以后也想背叛我吧。”
“……”窗外雨丝如烟，雩霜身边一截墨绿色幕帘低垂，显出深黑的斑驳湿痕。不知为何，沈夜这个名字叫谢依心底起了一片凉意。
TBC